讲真,一提到马家辉,我脑子里蹦出来的根本不是什么“香港著名作家”,而是铜锣湾街头那种混杂着荷尔蒙和霓虹灯的烟火气。
你别笑,这两样东西,根子上其实是一回事。
很多人,尤其是不了解香港的朋友,一说起香港,脑子里就是警匪片,是打打杀杀,是张子强叶继欢那种惊天大贼。要么就是《无间道》里那种天台上的对峙,男的个个都得是古天乐,女的必须是杨千嬅。
我每次听到这种印象,都想笑。拜托,现在香港的楼价,连子弹都买不起了好吗?
但你又不能说这印象全错。香港这地方,骨子里就是个江湖。而马家辉,这个顶着学者头衔的“湾仔之狼”,最牛的地方就在于,他总能把这个江湖的“里子”给你掀开看。
他最近搞了个叫《香港嘢史》的东西,光听这名字我就来劲了。
“嘢史”!
你要是懂点广东话,就知道这个“嘢”字有多妙。它可以指一个东西,一件事,甚至可以骂人,“你个衰嘢!”。它是一种暧昧的、市井的、上不了台面但又生命力旺盛的存在。
这不就是香港本身吗?
官方历史,我们叫“正史”,那玩意儿写得跟政府工作报告似的,干巴巴,冷冰冰。几几年签订《南京条约》,几几年割让九龙,几几年租借新界……这些数字,你去维基百科查不就完了,用得着人讲?
我大学时第一次去香港历史博物馆,看着那些展品,总觉得缺点什么。缺了什么呢?缺了人气儿,缺了那些在历史文件背后,活生生的人的欲望、恐惧、挣扎和算计。
而“嘢史”补上的,恰恰就是这个。
野史不一定就是假的,它只是没被“认证”过。它是在茶餐厅的闲聊里,在码头工人的汗水里,在麻将馆的烟雾里,口耳相传下来的东西。这里面有夸张,有想象,但更多的是老百姓的情绪投射。
为什么香港民间总流传着各种关于李嘉诚的风水传说?真的是迷信吗?不,那其实是普通人对于巨大财富的一种想象和解构。这比看他的公司财报有意思多了,不是吗?
所以马家辉要讲“嘢史”,我是真服了。他这是抓住了香港的命脉。
香港到底是什么?
你别跟我扯什么东经北纬,什么总面积多少平方英里,那些是地理课本。
香港,就是一个巨大的、流动的、由一代代难民和移民构建起来的梦。
为了不同的理由,逃难的、淘金的、避祸的、寻梦的……广府人、客家人、鹤佬人、疍家人,还有后来的上海人、福建人,以及全世界各地的人,全都挤在这个小岛上。社会学管这个叫“异质性”,说白了就是个大杂烩。
大杂烩好啊!
虽然容易吵架,但也正因为龙蛇混杂,才碰撞出了全世界独一份的香港文化。
我爷爷那辈人,就是从广东游水过来的。他一辈子都带着浓重的乡音,但他会跟我讲,皇后大道为什么叫Queen's Road,却翻译成“皇后”而不是“女王”。这里面就有个巨大的历史乌龙,一个翻译的错误,结果将错就错一百多年,成了香港最有名的路。
这事儿,正史里可能就一笔带过,但在我听来,这比任何宏大的历史叙事都更能代表香港。香港的历史,在某种程度上,就是由无数个这样的“错误”和“偶然”构成的。
它本身就不是一个被严谨规划出来的城市,它是在历史的夹缝里,野蛮生长出来的一棵奇葩植物。
所以,你看待香港,得换个角度。
你不能用看待北京、上海的眼光去看它。北京是“局”,上海是“腔”,香港是什么?香港是“气”,一股江湖气,一股揾食(谋生)的狠劲,一股怎么都打不死的草根精神。
马家辉自己就是个矛盾体。你看他在《圆桌派》上,口无遮拦,风流倜傥,活脱脱一个情场老手。但梁文道说他,私底下“心灵很娇嫩”,是个会一个人躲在电影院里哭的内向文人。
我觉得这特像香港。
表面上看,纸醉金迷,资本至上,每个人都像打了鸡血一样在搞钱。但它的内里,它的“嘢史”里,却藏着无数温情和道义。邵逸夫的电影王国是怎么建立的?廉政公署又是怎么在一夜之间改变了整个社会的风气?这些故事背后,都是活生生的人性和选择。
那才是真正有血有肉,值得我们去咂摸的东西。
说回正题。马家辉讲的这些“嘢史”,其实是在回答一个终极问题:我们是谁?香港人是谁?
他没有给一个标准答案。
相反,他把一堆看似不相干的人和事,像撒豆子一样撒到你面前。从一个路名,到一个商业大亨,再到一个改变历史的机构。让你自己去拼凑,去感受。
这种感觉,就像我小时候站在旺角的街头。
头顶是密不透风的招牌,红的绿的,闪得人眼晕。耳朵里是嘈杂的叫卖声、汽车喇叭声和无数种我听不懂的方言。空气里混着牛杂和香水的味道。
一切都是混乱的、冲突的、甚至是有点让人烦躁的。
但你就在这片混乱里,能感受到一种蓬勃的生命力。
这就是香港的“嘢”,也是香港的“史”。
马家辉说,他讲的时候,唯一的遗憾是不能说粗口。我懂,太懂了。因为很多香港的“嘢史”,你不用几句地道的粗口,根本表达不出那个味道。那是一种天理和人欲的斗争,想说又憋回去,停顿的那半秒,全是戏。
不过没关系,我们这些听故事的人,可以在心里帮他补上。
因为真正的历史,从来就不在那些干干净净的档案里。它就藏在那些被省略的粗口里,藏在那些不登大雅之堂的“衰嘢”里,藏在马家辉这个“湾仔之狼”狡黠的笑容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