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本文并不是为了详细讲解凡尔登的整个过程,我仅仅是试图通过在凡尔登战役中德军通过大量投入暴风突击部队从而革新新式步兵战术的这个过程,在整个1915年中,尽管营,团,师,甚至是军可能会以有限的目标发动进攻,但从战略角度而言西线德军保持着绝对的守势,在法金汉的战略计划中,德军在这一年内不断巩固他们在法国和比利时夺取的地盘,同时将有生力量集中在东线,在1915年5月开始的“马肯森攻势”中德军瓦解了沙皇在加利西亚的大军,改变了东线的态势。
然而沙皇并没有谈判的想法,加利西亚的辉煌战果还远远没到能打垮庞大的俄罗斯帝国的地步,两线作战的困境还是存在,法金汉决心在1916年发起一场彻底改变战争态势的决战,他迫切希望找到一块法国人不会轻易放弃,能吸引法国步兵进入德军大炮火力范围内的磁铁,通过这块磁铁流干法国人的鲜血,使得他们背弃与英国的联盟与德国单方面和谈。这个地方必须具有巨大的军事或精神价值,最好两者兼具。最终,法金汉选择了凡尔登。
在1914年进军马恩的途中,第五集团军曾绕开凡尔登,使得这座坚固的要塞久而久之成了一个扎眼的突出部,随着战线的稳定,凡尔登的三个侧面被德军包围,使得德军可以投入大量的兵力和大炮发起进攻。从各种角度而言,凡尔登都是法金汉实施新计划的最佳地点。
凡尔登的地形并不复杂,蜿蜒曲折的默兹河从东南向西北穿过中间地带,在河的两边是一片缓缓倾斜的丘陵,点缀着小村庄和数十座堡垒组成的堡垒群,堡垒群之间的空白地带被法国人种植树木所覆盖,这些堡垒的建成是为了防止德国人过分靠近中央城堡,城堡则屹立于默兹河的尽头,从那里可以直接通向巴黎。
法国人并没有过多调用部队驻扎在中央城堡,而是专注于其周围的堡垒所修建的防御工事。列日沦陷后,法国人认为,为抵御19世纪的火炮而建造的石墙无法与20世纪的新式大炮抗衡。因此,法国人放弃了防守城堡,选择在堡垒群挖掘深水坑,战壕和混凝土机枪巢。
法金汉在凡尔登集结的炮火尽管比第五集团军要求的要少,但在数量上也堪称当时之最,在凡尔登突出部上,德军准备了1612门火炮。约三分之一是77mm野战炮和105mm榴弹炮, 其余的皆是较重的火炮,如口径达230mm的重炮和420mm的重迫击炮。德军部署于凡尔登的每个师都得到了不少的迫击炮。在1915年期间,大多数步兵师都得到了一个炮兵连的加强(通常由两门150mm,四门105mm和六门77mm炮组成。)这些连队仍由各师的指挥官直接控制,尽管在某些情况下,他们会被军属炮兵集中起来使用。从下图我们可以看到德军部署于凡尔登各师情况的变化。
德国人将那些笨重的200mm以上口径的大炮部署在第二条炮兵战线负责摧毁法国人的炮兵,他们配备了一些“ T-Stoff”的重型炮弹,这是一种装满无毒但刺激性极强的催泪瓦斯的炮弹,就算无法命中目标也可以对法军产生致命的干扰。如此豪华的火力配置使得许多炮兵军官认为步兵不用开枪就可以进凡尔登开Party。
第五集团军的炮兵指挥官舍贝尔按照战前关于如何使用炮兵的手册将第五集团军的炮兵划分为三部,每部分配一位炮兵上校具体负责,尽管这种安排使得舍贝尔不用亲自指挥炮兵,但舍贝尔还是尽量关照到了每个炮兵团,不让他们胡乱开炮,以确保步兵进攻时能得到炮兵足够的支援。
1914-1915年的作战经验表明,摧毁步兵推进途中最麻烦的两大障碍--铁丝网和机枪碉堡的任务光靠火炮是难以完成的,这一重任毫无疑问将交给每个步兵连的尖兵和突击工兵,为了应对凡尔登成堆的碉堡群,第五集团军调集了大量的突击工兵和前文提到的喷火营和罗尔突击营来支援制下的九个步兵师,从下图我们可以看到德军部署于凡尔登各师情况的变化。
1914年一个标准的德军步兵师
得到各种单位加强的“凡尔登”式1916年德军步兵师
按照法金汉的构想,这些部队的作用是发起“威胁十足”的佯攻,以吸引法国人将主力投入凡尔登,让大炮来解决他们。如此看来,德国步兵的任务似乎并不困难。
1916年2月21日清晨,德军开始进攻,第五集团军对法军阵地的炮火轰炸持续了一整天,德军当天唯一的伤亡是一位炮兵观察员在前线被弹片打中,在侦察兵抓获的俘虏和飞机侦查的描述看来,德军的大炮已经把凡尔登变成了“人间地狱”,俘虏们描述了被撕裂的铁轨,横飞的尸体,和凡尔登镇熊熊燃烧的大火,从这些方面来看,一切都正在按法金汉的计划进行。
第二天,德军炮兵的任务从“毁灭”变为压制。早上八点到中午,第五集团军的九个步兵师发起了目标有限的进攻,包括罗尔营在内的“突击队”和“掷弹队”组成的第一波攻击潮穿过浓浓的烟雾迅速占领了只遭到轻微抵抗的第一道法军防线,第二波德军的攻击潮由大量的步兵组成,在1914-1915年的战争经验中,德军指挥官意识到夺取敌人第一道战壕的部队很容易由于精疲力竭无法及时防御突然发起反击的敌军预备队,导致一场精心策划的进攻功亏一篑,于是,在凡尔登战役中大部分步兵力量都被安排在第二波攻击潮,在第二波之后则是携带补给,弹药和重机枪的第三波攻击潮,这样的安排可以大大改善德军巩固阵地的效率。
第三天,威廉皇储产生了想将随后的作战交给下属指挥官的想法,因为每个德军师在行动的第二天就完成了预定目标,他现在只需要听从法金汉的下一步安排,放着下属随意行事即可。然而在第三天早上,第五集团军参谋长施密特.冯.诺贝尔斯多夫对皇储提出了他的Plan,“我部应当利用当面之敌出现的漏洞向前推进五百至一千米(碉堡群方向),以赢得更好的战略位置。”熟知边境战役的诸君应该记得,1914年8月也是这位参谋长表现出“过高的积极性”使得第五集团军脱离了毛奇的计划,险些导致该部在阿登高原被法军第三,四集团军一分为二,在凡尔登,点子王诺贝尔斯多夫再次为了自己个人声望向皇储提出了自己违背法金汉战略原则的大计划。
实际上,诺贝尔斯多夫的Plan只是单纯滴建立在德军单方面的侦查上,他认为当面的法军已经被德国炮兵炸的四散而逃,第五集团军可以轻易地夺取凡尔登的碉堡群,的确,2月21日-22日长达24小时已经摧毁了法军一线和二线阵地,然而并没有消灭碉堡群的法军,我们在之后将见识到这些法兰西男儿将死战不退,德国人只能通过血的代价才能将他们撵出阵地。威廉皇储向来是一个耳根软的主官,他同样憧憬着夺取更多法军阵地带来的荣誉,于是他批准了诺贝尔斯多夫要求继续进攻的计划。在凡尔登战役的第三天,第五集团军的作战已经开始和法金汉的计划脱轨。
随后的战斗中下层德军指挥官也忘却了自己的作战主旨:流干法国人的血,同时保存德国士兵的生命。
由骑兵师改编而来的第6步兵师试图夺取一片被称为“赫贝博斯”的森林,当这些来自勃兰登堡的骑兵占据了森林中第一道法军阵地后便在无意识地越走越远,随即遭到法军顽强的抵抗。随着战斗激烈程度的不断升级,第六步兵师投入了自己所有可用力量与当面的三个法军步兵师叫上了板,不争个高下绝不罢手。第六步兵师并非唯一一支杀红眼的德军师,整个第五集团军都在无意识地试图突破凡尔登要塞群,法金汉的计划构思无法与德军官兵流淌在血液中的征服欲,甚至可以称为“本能”的强烈期望相抗衡。在2月21日至27日这一周,第五集团军的进展可以说是突飞猛进,德军取得最大战果的日子是2月25日,第六步兵师的三个连组成的战斗群连续深入敌境奔袭十公里占领了杜奥蒙堡,然而在2月27日之后,德军的进攻明显放缓。
在战役开始的第一周,皇储的进攻能将德军的战线向前推进一公里或二公里。然而,在三月,四月和五月期间,每天的进展只能以米计算。导致进展变缓的因素很多。首先是法军实行了节省有生力量的战术,年龄较大的预备役部队被部署在战壕里负责直面德军的攻击潮,而现役部队则随时待命,准备反击。同时,法军高层反应讯速地调集了大量援军驰援凡尔登,使“每一个混凝土后都有一挺机枪,每一个树桩后都有一个法国士兵”。
在劳工和相关部门的努力下,法军统帅部成功地在德军的炮兵火力下向前线调集了将近三十万战斗力量驰援凡尔登战场
在2月26日至28日之间,德军第5步兵师连续发起三次进攻企图占领杜奥蒙村,却统统宣告失败,不过参加这三次攻击的许多德军下级军官都使用了极富想象力的战术。第12掷弹兵团的一名中尉带着他的排在雪中花了三个小时爬到法军阵地前,用剪钳将铁丝网切开,拿手榴弹席卷了面前的碉堡。
同属第12掷弹兵团的斯普林斯特少校试图带着第二营在喷火兵的支援下冲入杜奥蒙村,虽然对外围碉堡的攻击成功了,但在夜袭中第二营官兵却因为喷火兵的火焰成了法军的靶子,被打了回去。
以罗尔上尉等突击营军官的角度来看,进攻速度变缓的第二原因在于步兵指挥官不熟悉如何发挥“暴风突击队”的真正威力,如进攻前必须通过彻底的侦察和彻底的演练来准备摧毁每个法军火力点,如何与炮兵进行配合,这些德军大部分指挥官对此的一无所知,更糟的是,这些指挥官认为分配给他的突击队应该像普通的工兵和尖兵一样干活,有的指挥官甚至用突击队代替机枪排做火力支援。到了3月初,部署在凡尔登的突击营几乎从未被作为一个完整的战斗单位在凡尔登使用,罗尔等军官只能蹲在后方继续做老师训练新的突击队员,倒反是雷德曼上尉的喷火兵出场率极高。
训练场上的雷德曼喷火营官兵
第三在于法军防御方式的转变,德军在凡尔登发动的攻击的压力在不断增加,每天前进数百米,这使得法国人越来越难维持一条连贯的战线,如相邻几百米的杜奥蒙村和杜奥蒙堡就被完全分割,面对这样的战况法军的连长排长们或多或少地选择缩小防御面积,使得一小群步枪手和机枪手虽然彼此隔绝,但形成了一个可以四处延伸的防区,这种做法甚至比战役开始时蹲在战壕里要有效得多。事实证明,这种“不入流”的“纵深防御”能够很好的抵消第一次世界大战只能由步兵发起的中等-小规模进攻。在接下来的三个月内第五集团军不得不在这三条因素的影响下继续对碉堡群进攻。
一位在凡尔登战场的法军中士
为了完成无形中不断扩大的战略目标,诺贝尔斯多夫和皇储开始找法金汉调兵遣将,法金汉已经骑虎难下,只得不断地将更多有生力量投入到凡尔登绞肉机。巴伐利亚近卫步兵团是德意志帝国山地军的三个团之一,山地军由来自各个邦国的精锐步兵营组成,每个营几乎都有着丰富的战斗经验,虽然名义上是一支“山地兵”部队,但也包括着近卫军单位,山地军于1915年5月1日被调到第五集团军,由罗尔上尉等突击营军官花了近两个月的时间对他们进行新式突击战术的训练,1916年6月23日,第五集团军计划在第六步兵师战区投入这支精锐部队在弗勒里村庄推进五公里半到六公里深,炮兵指挥舍贝尔调来了26门重型火炮加强了山地军炮兵团,并准备使用毒气,以干扰法军炮兵的反击,23日上午7点,德军开始炮击,强大的火力将无人区至法军阵地炸的满目疮痍,八点,巴伐利亚近卫步兵团的三个营组成第一波攻击潮(第2、3营和一个附属的猎兵营),第一营则被安排在第二波。
我们可以注意到巴伐利亚人进攻战术与之前以往德军战术都不同,强大且密集的三个营将排成散兵线齐头并进,第一线的两个营各有一个来自第五突击营的100多名突击队员和20名猎兵开路,第二线的第一营则携带着24挺机枪和6门77毫米炮,如此一来,第二波的强大火力可以跨过第一波攻击潮压制住法军的火力点,这样密集却致命的攻击战术在人类历史上是头一次出现。
巴伐利亚人在烟雾中迅速前进,用步枪火力和手榴弹掩护两挺机枪到可以压制到法军火力点的位置,成功歼灭了法军的机枪堡,到8:30时,巴伐利亚人抵达了预定目标,并占据了弗勒里的铁轨,但随后便遇到了法军凶猛的反击,大量法国人从废墟下的地窖中钻出与巴伐利亚人短兵相接,这样的血战持续到10:30,法军炮兵终于从毒气干扰中恢复过来,对德军的后路进行狂轰滥炸。尽管近卫步兵设法控制了弗勒里村铁轨以东的全部地区,但高地军炮兵已经无法维持火力优势压制法国人,巴伐利亚人只能被迫选择夺取附近的沙皮特森林,将战线连成一片后就地转入防御,在接下来时间,巴伐利亚近卫步兵团在弗勒里的废墟中与法军继续僵持了三个星期。
1916年夏末,隶属山地军的巴伐利亚补充师对近卫步兵团针对弗勒里的战术进行了小小的改良:在第一线的突击队将不再由单一兵种分组,而是混编,每一个“突击组”由喷火兵,突击工兵,机枪手和迫击炮手组成,这一战术于1916年5月首次使用,但真正登上战场则是在7月7日。
75分钟的炮火打击后,补充师占领了一片纵深1800米的阵地。在25分钟内,巴伐利亚人冲破了法国人在该地区建立的四道防线,抓获了1000多名俘虏,突击队减少了对顽固据点的扫荡,将其留下交给后续步兵处理,这一战果令人瞠目结舌,远超之前任何一支德军步兵师取得的成就,可惜的是在随后的战斗中补充师面临着自己友军一样的结局,在愈发密集的法军部队前他们被迫转入防御,7月7日的进攻同时也是德军在凡尔登最后发起的一次大规模攻势。
7月11日,皇储下令第五集团军停止所有进攻行动。原因之一在于英国人对索姆河发起了进攻,那里的第一集团军急需预备队。纵观凡尔登之战进行到7月11日的损失,法金汉实现了他流干法国人鲜血的战略目标,40万法国人要么死了,要么伤残到无法回到一线,要么就成了俘虏,如此可怕的大出血迫使法国人在1917年-1918年将西线北部交给英国人负责,但是,实现这一目标的并非只是计划中的德军炮兵,还有德军步兵。为了完成法金汉的计划,德军步兵付出了血的代价,法军每损失三个人,就会有两个德国士兵离开战场。
凡尔登战役如此收尾的原因在于两点,首先法金汉低估了法军的抵抗力度和反应,霞飞和贝当组织起能够与德军炮兵较量的强大炮兵集团,还建立起高效的补给系统进行辅助,使得德军面临的压力飙升,其次便是法金汉的部下无法执行其“消耗”战略的原则,从威廉皇储及其参谋长诺贝尔斯多夫开始,第五集团军的所有德军将领基本无法领会法金汉的战略原则,诺贝尔斯多夫起草并由威廉皇储执行的冲击凡尔登要塞群的作战行动将“有限的进攻”变成了一场“刺刀见红的血战”。第五集团军的将军们没有意识到他们的目的是尽可能的消灭法国人,而不是占领某一片领土,我们可以说德军步兵团和营的军官们搞出了跨时代的战术创新,这些军官甚至比他们的师长,军长,集团军司令更为出色和值得褒奖,尽管他们做得很好,但战术上的创新和优势始终无法代替战略失误。
从宏观战略角度而言,法军遭受了比德军更惨痛的损失(即使他在几个月内损失低于德军),法国可能需要花两代人的时间才能从凡尔登遭受的创伤中恢复,这或多影响了法国在二战的疲软和崩溃。但其在1916年最后一段时间补充和恢复条件依旧充裕,英国从广阔的殖民地征召的新兵蛋子足够在数量上替代在凡尔登倒下的法国士兵。
回到我们文章的主题,在凡尔登的战斗无疑对德皇陆军的步兵战术的进化提供了一个完美的实验室,在班组和连队层面,凡尔登证实了德军部分军官对他们所了解到的“先进战术”只是只知皮毛而已,更为精髓的在于如何指挥自己的部队密切配合重武器发起突破,并在近距离战斗中用灵活的战斗小组肃清消灭敌人的抵抗。
突击营的分散部署使得大量德军步兵指挥官接触到“暴风突击战术”,从凡尔登幸存下来的德军军官,士官,NCO们将这些经验传播到自己的部队,最终在更高的指挥层产生显著的影响。我们值得注意的无疑是巴伐利亚两支部队在6月和7月使用的新型战术,相信很多熟悉暴风突击战术的读者已经意识到,这就是1917年和1918年战术的雏形,在这种战术中,由多兵种配合的突击组绕过了要塞,碉堡,火力点,迅速向敌军纵深突进,在敌人的各个方向造成混乱,打乱他们的部署和抵抗,对在“罗尔”营服役的官兵来说,巴伐利亚人的战术可能并不令他们惊讶,但对整个德军而言,这影响无疑是巨大的,这是德军首次进行大规模突击战术实验。
在凡尔登之后,西线德军恢复了1915年末的防御姿态,再次将进攻目标设置为“有限”的小规模袭击和渗透。尽管这些行动没有影响到大战的最终结果,但确实为德军步兵战术提供了更多的实验时间。